第1章 重逢

2016年,我从意大利回国定居。

我没有通知任何人,如同当年离开的时候,如今回来依旧孑然一身,身边只有一个等腰高的行李箱。它陪了我许多年,轮子老化,拖起来很不平顺,咔嚓咔嚓地响,像我这些年走过的光阴。

我在从前的住处附近租了个单身小公寓,又靠发型设计的手艺在影视公司的化妆组里找了一份工作,每日早出晚归,虽然忙碌,但看似前景光明。

在生活刚刚稳定下来时,我接到秦舒助理的电话。

这些日子她们给我打过不少电话,我不接,手机就锲而不舍地响,大有和我不死不休的意思。

我沉默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,终究还是接起了电话。

电话那端的人十分激动:“啊啊啊!许小姐,您可算听电话了!您有没有收到我发您邮箱的结婚请柬?哎呀!我们秦总放下话了,我要是还找不到您,明天就不用去上班了……”

小助理喋喋不休地讲着,吵得我头疼的旧疾差点发作,我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。

大约是我太久没作声,助理的声音带上了哭腔:“许小姐,秦总的婚礼您会来的对吗?您可一定要来啊!我们秦总说了,她结婚,一定要您来给她绾发的。”

想起秦舒故意颐指气使、装腔作势的模样,我难得有了笑意,连出了名难对付的秦舒都被人收了,这个世界果然变了。

秦舒是我旧时的挚友,我们臭味相投,旗鼓相当,大有相逢恨晚的架势。如果不是后来一系列的变故,我也不至于和她分别六年,如同失去了左膀右臂。

我知道她要结婚了,她亲自发来的无数邮件轰炸了我的邮箱,只是她的婚礼,那个我不能见的人必定也会到场,我不愿见他,自然是不能去的。

我尽量以波澜不惊的语调回复她的助理:“我手头的工作太多了,实在是去不了,代我跟秦舒说声抱歉。”

助理凄厉的哀号声通过电话传来,我怕自己心软,慌忙挂断了电话。

我以为这就算逃过一劫,我想秦舒那样忙,要摧残婚纱设计师的大脑,要凌辱婚礼策划的灵魂,她要一个完美的婚礼,处处得鸡蛋里挑骨头,大约也没有时间来纠缠我。

谁知没过几天,秦舒亲自打电话过来,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:“岳茗,你怎么回事?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回国了,你瞒着我就算了,现在居然连我的婚礼都不打算来了?”

秦舒向来是得理不饶人的,何况现在她占了理,更是气势凌人,我顶不住狂风暴雨,差点就开口求饶。

秦舒了解我遇事便缩头的乌龟属性,隔了一大段的沉默之后,她才又开口:“你不敢来,不就是怕见到秦云开吗?”

空气有一瞬间的静止,此时正是阳春三月,窗外春光正好,我握着手机站在窗边,却被和煦的阳光刺痛了眼,眼睛瞬间疼得发红。

秦云开……

我有多久没有听见过这个名字了?有六年了吧,然而即使隔了这么久远的时光,这个名字依旧像利刃,轻而易举就能刺伤我。曾经,这个名字,是我的救命稻草。

秦舒暴躁的声音却犀利又残酷:“瞧你那点出息!你放心吧,公司里有个大项目要他主持,他到时要守在伦敦,肯定回不来的。”

我沉默着不回话,她就粗声粗气地威胁我:“你究竟来不来给我做头发?没你给我做头发,这婚我还就不结了!你看着办!”

秦舒这天下至尊的脾气无人能敌,说一不二,她挂断了电话后,那一串忙音都让我忍不住冒冷汗。我辗转反侧了一夜。所谓宁拆一座庙,莫毁一桩婚,我何德何能让她秦大小姐为了我取消婚礼?若果真如此,她的未婚夫孔深恐怕会举着刀追我九条街。

思虑再三,我还是去了。

秦舒那个圈子的人,个个含着金汤匙出生,婚礼极尽奢华,但求样样精致,光是她婚纱上那些不怎么起眼的碎钻,已经抵了我

好几个月的薪水,更别提她那些珠光宝气的首饰和服装。

我和秦舒自六年前分别后未曾见面,但好在我这个朋友向来大而化之,觉得执手相看泪眼这种场景很婆婆妈妈。我捧着礼物来到她的面前,以为她至少要抱着我哭上几分钟,然而她只是扬着下巴,装出一副气势凌人的样子:“算你识相!快来给我绾发!”

我小时候便喜欢拿着头发编编绕绕,读书也不聪明,后来在国外的美容院里当美发学徒,有了这一技之长,靠它吃饭,也没把自己饿死。

我使出了十八般武艺才将这位“太皇太后”侍候得满意了。秦舒对着镜子来回地转,表情严肃地评价:“我太美了!”

圈子里的人都习惯了她自吹自捧,立刻就有人应和她:“可不嘛,今天你最美。”

我低着头收拾工具,准备早早找一个无人的角落待着,等婚礼结束就溜之大吉,免得被秦舒找到机会对我兴师问罪,她虽然不会对着我哭哭啼啼,但我这些年来的经历,终究有太多不能对她说。

我刚放下梳子,就听见有人唤了一声“秦舒”。

那声音响起的瞬间,我的手僵在了半空,竭尽全力亦无法握紧,那些曾经沧海的时光如巨浪般狂袭而来,几乎要将我所有的理智全部卷走。

那个声音非常轻,混在新娘房里那群女人的讨论声中几乎要被淹没,可是对我来说如雷贯耳,就好像许多年前,他在熙熙攘攘的广场上轻轻地唤了我一声,我便心有感应地回过头,一眼看见那个站在人群中对着我笑的人。他笑得那样好看,连日光都逊色,以至于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午夜梦回,都忘不了那样一张脸,和那样一道时常在耳边响起的声音。

可是在我离开以后,伴随我的,除了和他的回忆,更多的是孤独与恐怖的幻觉。

我闭上眼睛再睁开,手心已经湿了一片。

我机械地回过头去,心里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我的又一次幻听。然而,那个秦舒用生命保证了几百次不会出现的人,此刻就站在门前,漫不经心的样子一如从前。

他倚着那扇复古雕刻的缅甸红花梨木门,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蓝暗纹西装衬得他像个旧时的贵公子,他唤的明明是秦舒,目光却落在我的身上,似笑非笑地看着我。

秦云开……

我愣在那儿,手脚都在瞬间麻木。原来,不是幻听。我曾经多么渴望听到这一道声音,在最绝望、最无助的时候,可是从那以后,我宁愿永远都不再听见他的声音,看见他,甚至想起他。

我和秦云开,自分离之日算起,已经有六年三个月零五天未曾见面。

我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面,也考虑过如果不幸再见,要说什么话才足够得体大方,然而当他真的站在我面前时,我却哑口无言,表现得像个懵懂的傻子。

他今天是伴郎,西装里的白衬衫却非要解开两颗扣子,这是他的习惯,穿衣从来不爱一丝不苟,不羁得让人咬牙切齿。

他没耽搁太久,还未等我回神,他已经大步走来,不由分说地握住了我的手:“秦舒,你的发型师借我用一下。”

三月的天气微凉,他手心的灼热却愣是将我烫出一身汗。我立刻慌了,这人还是和从前一样不按理出牌,久别重逢,难道不应该寒暄一下吗?谁知道他竟然连句“好久不见”都没说就要掳人。

我挣扎了一下,没来由地恐惧起来,失控地喊了一声:“秦舒!”

秦舒瞪着眼看向秦云开:“你那几根头发还要什么发型师?净捣乱!给我出去!”

秦云开挑了挑嘴角,不管不顾,直接拉着我就走。

“秦云开,你给我放手!当我的话是耳边风啊?回来!小心我打断你的腿!”秦舒一副声势凌厉坚决赶人的样子,却一动不动,眼睁睁地看着秦云开将我拖了出去。

我明白过来,我是被亲闺密给坑了,什么远在伦敦公事缠身,都是鬼话。